前记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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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顺车行是汉中东关正街125号一处两间平房的修车铺子,修理自行车、电动车,还可以修配钥匙。店主人日出而做,日落不息,有些凌乱的铺子挨着街边,门口总是有打气的、修车的人在等待。见惯了店主老陈在忙碌,却从来没有停下来和他聊一聊,终于有一天,我坐下听老陈讲了他的故事。

老陈今年五十五岁,他的故事,是整整一代劳动者经历的缩影。

我:陈师傅,您开这个修车铺有多少年了?

陈:搞修车这个行业三十年了。在东关这里来,有二十五年了。

我刚开始到东关来,写的是旁边那间房子,97年还是96年,在那间房子住了两年。那间房子呢,啥都好,就是用水不方便。当时那个房子啊,后面还住的有人,前面是很窄很窄的一个门面,我们就在这个门面做生意也住在里面,那个水管呢,是接在后面院子里,我们用水去后面提水不方便,提水都提了有两年多,特别夏天的时候,用水量大,当时我们来的时候,一家三口,确实不方便,这个门面啊大概就是二十个平方,那个时候生意刚起步,我们刚进城嘛,摆地摊吹风下雨不行,就想着要找门面,东关这边总体来说房租各方面比较便宜,当时就到这里来。

房子中间用个货架子一隔,前半截修车,后半截住人,放个水桶,要用水了就得提水,这种日子过了快三年。到了2000年,我和老婆要了二胎,备孕的时候就发现,三个人住差不多,四个人就恼火,所以就重找了现在这个房子。这个房子是公房嘛,生意慢慢好起来,人住不下,就住到这个房子,当时花了8500元就把这个房子的使用权买到我名下了。来了以后就重新打檩条,走下水,重新收拾了一下。那边的那个房子也没有退,还在继续租着,当个库房用。

到了2002年左右,隔壁这个房子原来是个裁缝铺,最后裁缝铺不弄了,我就又把隔壁这个房子也写过来 ,基本上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。

我:门面大了,生意慢慢也就上去了。

陈:这时候就从原来的修理,转行到批发。搞自行车配件批发嘛,到了2005年,我去西安那边的市场上看看有什么新动静,西安这边的批发商人家都开始弄电动车嘛,人家要转行,那我就跟着上面走嘛。上面组织我们到河北参观,到人家电动车生产线参观,陕西这边我们这些小批发商都去看,回来了就开始弄电动车的配件,捎带一点自行车配件。我又给我底下这些人教嘛,教他们怎么修电动车,装配件,因为把他们这些人教会了,他们慢慢也就把市场搞起来,这样我这边的销售也就好了。本身我去培训过,再加上平时自己摸索,把电动车这一块的修配流程弄熟了,哎,这样电动车慢慢就起来了,最起码像电动车的电机呀这些,相比来说比自行车的利润高一些。

(谈到这里时,有人来打气,陈师傅帮着给轮胎打了气,收了一元钱)

我:一块钱两块钱,这种小活计也不能丢。

陈:不能丢,一是个收入,另外一个,人脉嘛,街坊生意,能来这里修车的都是跟前的人,你服务好,他愿意到你这里来,大活小活不分活嘛。

弄着弄着,孩子慢慢也就大了。这就说到2006年了,2006年娃儿就上小学了,有这两个拖累,我就豁出命好好搞嘛,老大是个女子,老二是儿子,像我们从农村到城市里的人,上无片瓦,下无寸地,就得拼命弄。

我:来到城里,自己得站得住脚,这个过程很费劲。

陈:所以就好心搞,劳动强度就大了,不分昼夜地干活。那几年生意还是可以的,电动车是个新生市场,利润空间有嘛,人们都有新鲜感嘛,到了2008年地震的时候,当时想的是先把住房问题解决了,就去买房嘛,当时就用了家里的大部分资金。

为啥要买房子?因为孩子大了,你在这个地方,这个学习环境不对,他们在屋里学习,前面来了活,我就要干活嘛,这个有干扰,他们静不下心来。再加上他们的同学,都是在这跟前住的,这个一吼,那个一勾,他就跑出去,跑了,那个时候网吧多,这些娃儿最爱去网吧,正是好耍的年纪,当时后街那有个网吧,进去一瞅,全是街上的娃儿。我一看不对,这就要想办法给他们换个环境,开始找房子。地震过后,房价开始涨了,嘿,那时候房子简直紧俏的很,都是期房,你先看图纸,选房,你把钱交了人家才开始修。我们房子到手的时候,都到了几年以后。

在这期间啊,2009年到2010年,东关这里修路,把门口这路一挖,生意就没法做了,停了。我就下了海南,跟几个朋友整了个餐厅,卖海鲜的餐厅。

我:那几年海南旅游开始火起来了,出现一个这样的机会,想着有可能就一下子翻身了,彻底摆脱过去的生活。

陈:对嘛,跟他们一起弄。弄了一年啊,钱投进去,收回来的太少。合伙的生意确实不好做,最后一看,没法,到了2011年,我就回来嘛,回来继续搞修车,因为门面是自己的,惟一美中不足是去了海南以后,最早那间房,房东把房子卖给别人了,就留了这一间房,我们媳妇带着两个娃在这间房里生活。

当时回来的时候是冬天,在海南把钱亏完了,所以回来又重新起步,这个时候难的很。厚着脸找到以前搞批发这些同行,这些人都熟嘛,在他们那里进些货,接些零活。其实觉得干零活也挺好,因为第一个不压资金,第二干活也省事,也没有啥操心的,来活了就干。

我:批发这个事情还是要操心,资金回笼也慢。

陈:操心,再加上好多人他是半罐子,他把配件啥弄坏了,你还得给他指导,给他教,繁琐。自己干嘛,很轻松,踏实。这样到了2012年,我们买的房子终于修好了,马上装修,等装修好了,又晾了半年,2014年就住进去了。那时候老大已经考到西安上大学,小的也上中学了。

身边好几个人说,老陈你咋对孩子的教育看的这么重。我这是没法嘛,自己吃了读书没读到位的苦,所以娃儿的教育,我们的投资还是很大的,第一你看,我们户口在农村,按我们住的地方,本来是在东关小学上学,那时候人家说东塔的教育更好,那就想办法找人,弄到东塔去上,老二也是在东塔上,照样也麻烦的很。

上了学,都要靠他们自己努力,中学都在六中上,2014年的时候,老二到了汉台中学上高中,学习还算差不多,中不溜,在学校里也就是前五十左右。当时还要上补习班嘛,上的还是最贵的,一学期三科一万二,到了考大学的时候,要搞个冲刺班,当时他们老师说,你们这个孩子,冲刺一下可以考个一本,最后就到西安去,上了三个月,将近花了五万,哈哈哈,回来了反而效果不好,上了个普通大学。

这两个娃怪的很,从小学习都是中不溜,你说他不行吧,他成绩还可以,说他行吧,又不是顶尖的。这个还是学习方法有问题,我也经常给他们说,老爸学没上出来,但是也是个高中生,有些道理还是懂得,这辈子没吃到有知识的饭碗 ,就只能自己拼着命在社会上弄,所以知识这个东西,还是力量大,但是父母说的太多了也不管用,深了浅了都不行。我家老大,女孩子嘛,从小就想让她走艺术类的路,小时候最开始报的舞蹈班,学的累的很,着不住,到大了又学的绘画。这个人家喜欢,学的好,有时候在这门口看到汉大的学生在画画,我就说你们还没我们女子画的好。

后来她到西安美院附近去参加培训,这个艺术的衡量,没有绝对的标准,各人都有各人的标准,等她去考试的时候,艺术成绩超了七八十分,但是文化课不行,后来就学了设计绘画的专业。毕业以后就去苏州的一个家具厂里搞设计,去了待遇还是挺不错,到后来2015年左右,谈对象没谈成,灰心了,不想在苏州再待着,就回来到西安干,在南方待久了,西安的气候又不适应了,这就又回到苏州,跟人家一起搞补习班,刚干了两年,全国的补习班不叫搞了嘛,没办法,又去公司里给人家搞设计了。

我:开一个修车铺子,供两个大学生出来。

陈:家里面大概情况就是这。我呢,从头说起来,1987年初中毕业,高中在宗营镇上,那个时候觉得上学没搞场,没等到拿高中毕业证就不上了,辍学。到了社会上,嘿,我干的行业就太多了。

从学校一出来,赶紧要挣钱,就给人家瓦工下面当小工。小工当的当的,工程一结束,没活干了,最后在张寨建筑公司,是个小建司,跟着又去石泉去干了一年多。回来的时候,在火车站遇到一个老汉,老汉是贵州的,两个人还很谈的来,我那时比较瘦,老汉说你这年龄和长相都不符,看到一点小的人,都20岁了,我就说搞建筑太苦了,老汉是贵州一个医药化工厂跑业务的,留了联系方式,约到去他们那里看一下。我最后到了人家那里一看,哎呀我的妈,想不到他们厂区有那么大,家属区也大,里面做生意的人多得很。

■ 日出而作

老汉很管事,在厂子里给我找个活,我一看,车间里有啥搞头,干脆我学个手艺,学个餐饮手艺,就在人家那里搞餐饮,学了两年多,学的也差不多了,我说我想家了,我回呀。回来了在河东店想搞个小摊摊,开个小吃店,结果我们老太爷说,你小伙子没成家,靠不住事,我把钱给你投资了,你弄烂包了咋办。

我整的没法,这咋办,那就自己再寻事情干。遇到我们一个同学,我这个同学人家学理发,他说理发投资小,那我就学理发,找到老道寺一个理发店,是过去合作社的一个理发店,有人承包了,又在褒城镇水电三局那里开了分店,我就去那里学。学了一年多天气,学了个差不多,又跑回来,河东店过去有个国营理发店,几个老汉给承包下来,他们毕竟都老了,光会给老汉家刮个头刮个胡子,新的手艺啊发型他们不懂,我到里面干活,同时又带几个人给教会,理烫染,把新的那些东西都弄出来,搞了一年以后还不错,我师父那面说,干脆你自己单干,因为那个时候理发生意好啊,光在腊月间,烫头,一天都能挣几百元。

我:那个时候,一天就几百元,相当可观。

陈:河东店的店我就不干了,回到宗营镇,自己就搞起个小理发店。刚一年多时间,我带出了三个徒弟,这里面一个小徒弟,他姐姐嫁到山东,说是那面生意好的很,到处都是大厂子,什么地毯厂,缫丝厂呀。小徒弟说,师父咱们去山东弄,加上他姐姐说真的可以弄,赶紧到山东来,我就把这个摊摊搬到山东去。到了山东菏泽,牡丹之乡,到了以后就不再叫理发店,我们这回搞的是发型设计室,我跟我徒弟还有他姐姐我们三个人,生意好的很,但是你这个生意好了,当地人搞理发的没生意了,人家就不高兴了,所以老是给使坏,玻璃门一个月给我砸坏几次,换四五道,你报警吧又抓不到人,将就一年多,我说算了,你们弄吧,我回去呀,一天门面给你砸了,泼脏水,待不住嘛。所以我又回到汉中。

我真是把啥活都干焦了,说来大家都不信,连木匠我也干过。刚从学校出来,当时有四川的木匠在我们那里干活,我又爱搭手,人家师傅一看,干脆收你当个徒弟,我说行嘛,师父给我打了一套工具,学嘛,后来人家要回四川,我就不弄了,学了些基础,打个板凳做个柜子沙发都可以。你看嘛,我这人,瓦工,木匠,烹饪,红案白案,理发,都学会了。

■ 修车日常

从山东回来,又跑到龙江开了个理发店,那时候都九几年了,在那里认识我们媳妇,九二年结了婚,九三年有了我们老大,一直到了女子快上幼儿园的时候,那会儿农村里没有幼儿园,还是想让她上个学。将好我们媳妇她姐姐,在城里中山街有个旧房子,就说你们不行了住那个房子,在城里摆个摊摊,卖个水果呀啥的,做个小生意。那我们把理发店就关了,卖了三个月水果,我的娘,把我干的是再也不想搞这个活了,去进水果,你看的时候挺好,结果回来一看箱子里水泥渣渣多,分量少了,卖了三个月挣不到钱,只好推个自行车,这里转那里转,滚来滚去到了第二天第三天,水果上全是疤,没卖相了。

这时节我另一个朋友,在汉中来摆个修车摊摊,放个气管子,打气,补胎,哎看着还不错,干脆我也搞这个。置办了家具,就在西大街以前影剧院那里摆嘛,石灰巷那里,慢慢手艺熟了,换个零件,补个带,都能行了,后来摆到三里村变压器厂那里,哎到了那里生意一炮打响。那个地方位置好,当时石马坡来回骑车子人多啊,所以生意真是好,弄了一年多,挣了些钱,但是,旁边又来了个修车的,是个聋哑人,这你不能跟人家抢生意嘛,那我就再换地方。

(这时一位女士推着电动车来,说车子淋了雨之后喇叭不响了,老陈看了一下,说里面有水进去,等干了就好了,不用修)

我:您这个还是比较佛系啊,刚才这种情况,碰到有些师傅,先给你把车子拆开再说。

陈:做生意嘛,老老实实的。说回摆摊,从三里村撤走,我又到自来水公司门口,搞了辆三轮车,每天收摊,那时候那里有个煤场,我跟人家谝呀谝,人家说你收摊了就把车子放在煤场里。慢慢熟了以后,这个老板他这个煤场,他生意多,煤场管不过来,小陈要不然你把这个煤场接了,我打听了一下,五万元可以把这个摊子吃下来。

■ 一个小活干了几十年

本身我也攒了些钱,那就干这个煤场。夏天进煤,冬天打蜂窝煤卖,但是呢,从一个行业到一个行业,你得重新学。人家以前请人,你还得继续用,四个人,一个粉碎工,两个加工,一个机修工,弄了一段,我又整了一套新设备,这又弄了两年多,有个甘肃来的老板,他看上这个地方了,他想弄,让我转嘛,我当时总共花了六万八,干脆八万转给他。因为这个活又脏又累。但是这个地方实际还是属于之前这个老板的,这个老板人家直接跟甘肃这个人联系上,把我夹在中间,只给我了六万八,等于我是没有赚到钱。

煤场就搞不了,那我咋办,回到农村里去,我又搞菢房。

我:啥叫菢房?

陈:就是孵化厂,我们土话叫的菢。孵化小鸡嘛,生意好,我们老太爷当时一看,咦这还真能挣钱,就不想让我在家里弄了,我有个弟弟嘛,老幺,老太爷想把菢房让老幺去搞,我一看这样子,得了,我不干了。我又从家里出来了。

出来先住我媳妇她兄弟那里去,在三里村那里,那一段你说干啥呀,人不能闲着嘛。恰好转的时候,碰到我们媳妇的同学,在批发市场卖衣服,人家说干脆你也来在这搞个门面或者柜台卖衣服,那就找地方,找到租了一间,光转让费都是五万五。这就开始搞服装批发,弄了一段,当时石马商场火的很,又到那里搞了一间店,房租两万多,等于现在是两个店,这样精力就顾不过来,进货调货只有我一个人。

我:成都荷花池啊,武汉汉正街,当时汉中做服装买卖的人都到这些地方去进货。

陈:有一次去武汉进货,刚下了火车站,就叫几个小偷把我抢了,从这时起我心里就很不舒服。从武汉回来以后,我把石马那边的店转出去,转了三万多一点,挣了一万多,旁边有些人守到最后,转让费都到了八万,十万。又弄了一段,生意淡了,这边店我也转出去,转了六万多。

从批发市场回来,我又搞啥呀,那就又修车嘛,就在东关修车一直到现在。

我:等于修车是修了两段。

陈:是嘛,你看这中间,反反复复搞了多少事。翻来覆去转了一圈,我也不折腾了,就搞这个修车。好的一点就没亏钱,老本还在。亏钱是在海南搞餐厅亏的厉害。

我:2010年去海南,当时还是想,有可能就彻底翻身了,上一个台阶。

陈:当时投的多,一家二十万嘛。所以那一次跌的有点恼火,再加上又买了房,没钱了,从海南回来以后,借的钱赊的账,重头开始修车,女子当时又上学,那几年生意又不好做,人愁的很。算了,还是老老实实搞修车,稳当,心里不放事。

我:我从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在你这里修车,话不多,车修的靠谱。

陈:这个东西,歪门邪道这个我搞不来,之前搞那么多,你看,还是靠修车把一家人弄出来了,攒一点,花一点。2015年开始嘛,压力就小一些了,开始做电动车半成品,这个好弄一些。

人生走到这,从理发到修车,又搞买卖,现在没多少要求,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女有个好的家庭,好的工作,他们过好了,我也就结束了。你看嘛,吃的,吃不了多少,穿的也穿不了啥。

我:东关这条街上,生意能做的长的,不管是做啥的,首先就是老实做生意,不搞歪门邪道坑人。

陈:街坊生意,你出一点坏事情,对吧。所以现在,就是踏踏实实的,现在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冲动了。好多人跟我说,你看店里啥装修都没有,重新收拾一下嘛,我说,算了,没有那个心劲了。从理发店开始,又开菢房,又搞煤场,卖服装,现在想起来,我咋这么能折腾。

折腾一圈下来,吃亏吧,这辈子是吃了好多亏,但说回来,吃了亏就吃了亏了,没事,不过就是个钱的事,对吧。仔细一想,好人虽然容易吃亏,但他不遇大事情,不遭横祸嘛。

我:二十五年,摊摊守住了。

陈:守住了,真是守住了。每一步过过来,有些东西你不去尝试不去做,你就不知道它到底是啥情况。有些东西,人为的,有些是天灾人祸,有些你命里不带。找到自己的路,坚持下去,心里踏实。

所以这个车,我还得继续修下去。

作者 | 褒河浪人 | 陕西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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