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9年秋天,我被父亲送去了村口那间破败的学堂。其实一年之前父亲已经送我来过一次,但当时学校的负责人是个民办老师,可能嫌学生多难管理,以年龄太小为由将我拒之门外。就这样,七岁,我才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求学生涯(当时村里也没有学前班、幼儿园)。
在上学之前,我的玩伴只有村里同样没有上学的赵冠军,是的,你没看错,就是冠军。这个名字至今念出来还是那么响亮,不得不说他爸妈给他起了个不一般的名字。
那时候白天,村里人基本都会去田里忙活,大孩子也去上学了。当时也没有电视可看,我和冠军实在无事所做,闲得发慌。于是经常一人手里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木棍在村里乱晃荡。
(资料图)
■ 陕西商洛的村镇 | 图源:小红书用户@花果山小地主
太阳明晃晃的在天空照着,村子安静地就像睡着了一样,开着白色花朵的葫芦藤蔓攀着支架悄悄向上爬,蝴蝶轻巧地在绿叶中自由穿梭,我们两个就这样自由又无聊度过了一天又一天,直到我们去上学。
01
上学后,村口学校收的都是附近三个村子的学生,所以学生并不多。一年级只有七八个人,这里边除了我和冠军同学之外,剩下的都是留级生。那个时候不像现在,学生期末考不及格就得留级。
我七岁上学本来年龄就大,结果去了一看,好家伙,留级的几个学生比我还大一两岁,现在还得继续蹲一年一年级。但是当时我们对年龄大小没有概念,家长也不重视,所以大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,我们还是照样一起玩。等到我后来去镇上上初中,才发现我们普遍比其他小学考上来的同学年龄都大,但后来我的发小们又都没有上高中,所以始终比同学年龄大的痛苦留我一人独自承受。当然,这些都是后话。
一年级在村口上学,那个学校说白了就是一间土房,连操场都是原先的庄稼地踩出来的,但是就在那巴掌大的地方我们玩美了。
那时候的玩具少得可怜,但我们利用有限的材料照样玩出了花样儿,比如说把不用的书撕了折成方块面包或者三角,玩摔面包、绊三角;或者拣七颗差不多大形状的石头子儿玩,有时候逮石子把指甲盖都磨秃了还玩;再或者捡一个塑料袋吹圆绑住当毽子踢;更过分的是我们一个个回家翻箱倒柜,把翻出来的秋裤腰上的皮筋偷偷抽了,也不管家长发现了揍我们,凑在一块儿绑着就跳皮筋儿……总而言之,物资匮乏的年代,为了玩得好,我们发挥自己无限的创造力。
等到了二年级,村口的学校成了危房,我们只能去下面的村三组学校上学。
不过无论在哪里上学,对我们来说都一样,年幼的我们既没有体会到学习的乐趣,也并不知道学习的重要性,所以无论老师再怎么强调,都引不起我们对学习的重视。
记得有一次上课,赵冠军搞小动作,把老师惹毛了,老师把他叫上讲台。正巧那段时间赵冠军的裤腰上挂了一长串串钥匙,那串儿大钥匙挂在个子还没长起来的赵冠军身上实在过于惹眼,老师看见了就问,挂了这么多钥匙,那你屋有几间房?赵冠军回答,我屋只有一间房,开门只需要一把钥匙。老师又问,那你为啥挂这么多钥匙?赵冠军红着脸说,为了扎势。同学们笑得肚子都疼。
不爱学习的我们,每天放学,连书包也不背回家。有一段时间我们开始背书包,也不是突然转性开始学习了,而是为了装玩耍的工具——纸牌和赌注。那一阵子,学校不知道怎么得开始流行打牌,我们从家里偷偷拿出大人过年经常玩的纸牌,学着大人的样子开始斗金花,赌注还是纸叠的面包或者三角子(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有啥用),闲书撕了不少,牌打的热火朝天。
在学校课间打还不过瘾,放学了还要继续。那个时候村五组用水泥打的蓄水池在路边的田里,上面光溜溜的一片,成了我们聚众打牌的好地方。主要参与人员还是我们经常玩的这伙儿,即我、赵莉、田甜,赵冠军和王飞,一般都是后两个男生一队,我们三个女生一队,互相对决,我们女生常常败落,但是还要玩到饥肠辘辘才回家。有时候村上人路过看到了,会说:你看,娃这牌打的还美得很。我们心里就会喜滋滋乐半天。
后来这阵子流行风刮过去了,我们又玩起了别的,就没再打牌了,不然现在一个个可能都是赌博轱辘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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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时候我们玩耍的内容也会随着季节而变化。
夏天是我们最爱的季节,因为不用受冻。村里那时候还没有外地人来开矿,未经污染的河水清澈见底,河里的小鱼仔也看的一清二楚。我们几个常常在回家的路上热的不行了,跑去河里,然后把脸塞进水里,看谁闭气时间最长。结果常常是赵冠军胜利,然后我们又把脸塞进水里洗几遍,等脸冷热刺激变成一个西红柿的时候才不舍离去。
冬天下雪也有趣,不知道那会儿是人小还是全球没有变暖,我总觉得落在村里的雪比现在的厚很多。下雪的村庄就像被铺上了一层冰凉的软棉花,走上去咯咯吱吱响,雪这么厚不玩太可惜,扔雪球没手套,我们又都嫌冷,然后就打赌,看谁敢躺倒雪地里。赵冠军和王飞爱逞能,听罢立刻把书包一扔,直愣愣倒在路边上洁白的雪被里,等起来之后雪地里就有两个很完美的人印子,然后他们让我们三个女生也给大地盖个章,我们以太冷为由拒绝,他们也不生气。
02
村三组的学校也只教到四年级,等五六年级我们又得去距离村里十来里路的另一个学校上学。整个小学,我们从未停止过迁徙。
冬天早上去学校其实挺吓人的,因为路远所以得早早出发,往往走的时候外头还是一片漆黑。下雪了还有点光亮,但是雪消融之后,周围又都是乌漆麻黑的山和树影,人一看不觉美好反觉恐怖。当时大家都没有手电,冠军的爸爸就举个火把,把我们送到村口那个倒闭的学校那里他再回去,因为据说那个学校跟前以前都是坟。
有一次早上,我们走到打牌的那个水池子跟前,远远看见雪地里冒出来一团黑黜黜的东西,还在慢慢移动,吓得大家不敢朝前走,都害怕遇到鬼。结果这个模糊的黑影子给我们打声,一听,竟然是我们村的王婶儿。
王婶儿腿有点残疾,走路一直都是一拐一拐的。我们问她这么早干啥去了?她说自己早上醒了又没有闹钟(当时村里普遍穷)看时间,以为天快亮了,于是就背着玉米到村三组商店那里磨苞谷面粉去了。到磨面粉的商店门口一看,屋里头还是黑黑,拍着门把人家叫醒,才知道自己起来早了。来都来了,商店里的人只能起床给她磨完苞谷面粉,她自己又慢慢驼回来,还没有驼到家就遇到了我们。
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想很多,这只是上学路上的一个小插曲。但是现在想来,觉得王婶儿真的很辛苦,她的丈夫脑子有点不好使,舌头说话不利索,跟人交流都很费劲,平时只知道种庄稼。孩子们还小,王婶儿只能自己抗事情。几年之后,孩子们成家立业,王婶儿从家里偷跑了,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。
因为路远,所以中午我们不回家,吃的是带去的干粮馍馍,又冷又硬关键还不够吃。疯玩一天扛到放学,人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,走不动的时候我常常希望赶紧吃上一碗饭,哪怕是一碗干糊汤都香的很。
■ 商洛市南宽坪镇 | 图源:小红书用户@一匹野马
当时我们上学路过田玲家,她家门口有很多棵梨树,一到春天开满美丽的梨花,一片雪白。一到秋天枯叶落尽,树上就挂满了胖乎乎的梨子。我、田甜和赵莉看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,特别想吃,但我们和田玲关系一般,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她要的吃。我就出主意,以后我们三个早早上学,路过田玲(她一般走得早)家了喊她一起上学,然后和她搞好关系,接着放学去她家歇脚,估计应该能吃到梨。商量好之后,我们决定赶紧执行,毕竟梨不等人。
于是为了吃到梨子,我们连着一礼拜积极早起,叫了田玲,再和她一起上学。放学了更是拉着她不放手。眼看树上的梨子逐渐变少,时机终于差不多成熟。一天,我们三个放学跟着田玲,借口口渴要喝水(之前渴了我们都是直接把嘴伸到路过的水龙头底下喝冷水)去了她家,然后当着田妈妈的面,夸奖她家的梨子长得好。我们那点儿小伎俩怎么能骗过大人呢!田妈妈笑盈盈的给嘴馋的我们拿来了许多梨,我们一次性吃了个够。
梨吃了之后,我们又恢复了之前的上学时间,路过田玲家还是叫她,但是她往往早都走了。不过这之后,我们也算是和田玲混熟了。很可惜,田玲小学六年级上完就不念了。前两年我再次听到她的消息,才知道她已经和丈夫离婚了,两个男孩留给了丈夫,她一个人在西安打工,日子过得将就。想想当初一起上学的时光,我心里一阵唏嘘。
虽然大部分时候放学回家都是饿着肚子,但我们还是有力气折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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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岭的大山里,天蓝云白空气好,所以经常还有很多飞禽走兽。有一次放学我们走到半道儿,看见路边的坡上有一只雄鹰落停着,我们打牌五人组狂奔着追赶,想爬上坡抓住那只鹰,田甜跑得最快,结果还是没有抓住。
我们一个个累的气喘吁吁,一句话也不想说,直愣愣躺在大马路上不想起来,山野寂静无风,巍巍青山在我们眼中更显高耸,眼睁睁看着老鹰在空中盘旋而后离去,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。那时候,我们也希望自己长一双翅膀,飞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。
03
去镇上上了初中之后,我们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疯玩了,一方面是因为长大了,一方面因为学业重了。大家没有在同一个班级,渐渐的也有了各自的圈子。
初一上完,赵冠军转学了,他爸说怕他在镇上的学校学坏了。初二结束,田甜也辍学了,她觉得上学没意思。熬到初中毕业的赵莉和王飞,没有考上高中,也没有去上中专,匆忙步入社会。昔日成群结队的小伙伴就这样突然地散了,只剩我一个人孤独地去县城上高中。
我上高二的时候,接到赵莉的通知,她要结婚了,结婚对象是打工认识的一个咸阳小伙子。那时候我很震惊,青春是如此短暂又如此的宝贵,不知道年少的她为何那么早踏入婚姻?后来长大了我才明白,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,当步入社会,在父母羽翼无法庇护的世界,她们往往很孤独。在这种前提造成的认知里,她们会觉得找一个依靠是最好的选择。好在现在赵莉过的不错,儿女双全。
后来没多久,听说田甜也要结婚了,听到消息我已经不震惊了,赵莉结婚开了口子,我知道接下来步入社会的他们都会逐渐步入婚姻,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。
田甜嫁给了我们同村的初中同学赵乐。记得她婚前在村上遇到我,就问我,赵乐这个人咋样?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已经打算嫁给赵乐了,因为赵乐上学的时候非常调皮,喜欢骂我,我对他实在没啥好的印象。于是就对田甜说,赵乐差劲儿的很,每次我去我姑家(赵乐和我姑家很近),他都拿小石头子儿砸我,我看他就是个二流子。结果没多久田甜就通知我,她要和赵乐结婚了。我回想起那次对话,感觉她给我挖了坑,但是想想人家两个结了婚,事后又赶紧给解释当时我是开玩笑的。田甜婚后育有一儿一女,公婆好,老公勤劳,大家都说她挺幸福的。
■ 陕西商洛的村镇 | 图源:小红书用户@刘川枫
前两年我坐车遇见王飞的妈妈,才知道王飞娶了一个汉中媳妇,在汉中买了房,现在有个儿子。我觉得这就挺好的。王飞妈妈说儿媳妇要求高,常常把儿子和那些有钱人相比,儿子压力大,让我和他多聊聊开导一下。我想,我们已经过了小时候胡乱骂仗的年龄了,我怎么好意思跑去对人家的生活指手画脚。
赵冠军,也的确没辜负他的名字,转学后一看学业还是无望,就在学校谈了个对象。后来长大和这个对象结婚了,生了男孩,孩子他爸妈在老家给带着。前年冬天我回村里,有一次在村口遇见这个小男孩,他在那里等去村口商店的爷爷。雪地里那个小小的身影有点落寞,然后远远地我看见他爷爷出现了,他飞奔而去,牵着爷爷的手,两人又慢慢向家里走去,最终消失在茫茫雪地里。我想,这个小男孩也成了留守儿童,心中有一丝酸涩。
现在为了谋生,我和这四个小伙伴已经很少碰面。但即使过年偶然碰见了,也是客套聊上几句。小伙伴之间的生分好像在提醒着我,童年的那些回忆,隔着后来不同的成长轨迹,已经永远留在了青山环绕的那段岁月里。
作者 | 浮光书影 | 陕西人